吴伟平 发表于 2022-4-8 21:55:12

春天推開小院的門

原创: 喜歡就點 - 誰最中國



春天推開小院的門

一个晴好的午后,在胡同里散步消食,路过人家的院子。门口矮丛的月季,攀爬的牵牛,都已经风和日丽地开起来了,院门半敞,能瞧见院子里的芍药也开着,开得大方又明亮,那姿态,俨然在帮主人迎客进门。风把花枝吹乱,也把我吹得恍惚,恍惚想起童年时也住过这样的院子。院子不大,也谈不上多么精致的打理,只是依附院墙的蔷薇年岁不小,气势很足,春意深重时,开得无比飞扬,有客来访,在门口站一站,连影子都变成粉的。



蔷薇开了,日子渐暖了,整条胡同的孩子们撒欢、疯跑、来来回回串门,母亲的许多活计亦要从屋里挪到屋外。一扇厚重的院门,年年便如此般,被春日轻盈地叩开了。东风推开小院儿的门,沉寂了许久的院子,活色生香起来。屋后那棵桃花,敛色沉默了数月,沉默到几乎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可当三月的春风一吹,就像醒了似的,花苞一夜之间便鼓了出来,不多时,花瓣已盈盈飘了一树,几近于白的粉,兼具纤弱和热烈——纤弱到仿佛一场细雨便能将其拍落,热烈到任何进入它方圆百米之内的人,视线都会不由自主被它黏过去,再看不见旁的东西。桃花先杀出一条路,紧接着,屋前的海棠,墙边的木绣球,也趁东风换上新衫,紫藤伸出新叶,静静在等,等天气彻底暖过来。长大之后读汪曾祺《人间草木》,有一句“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当刻便拽我回到旧时光。小时候去找小伙伴玩,站在院子门口等,心里总是急的,急得大声喊叫,一声接着一声,但要是在春天,院外的花儿开了,就不觉得是在等了。跟花儿玩,跟待开的花苞玩,跟枝条上的刺玩,跟叶片上缓缓爬行的虫儿玩——春天,处处都是有趣的。鸟儿也回来了。



春日的黎明,常伴着清澈而灵动的鸟叫声,把人从混沌里唤醒,像一个清亮的吻。“啾啾!啾啾啾啾”是从来不睡懒觉的白头翁,“啾啾——啾啾”是毛毛绒的麻雀,“咕咕——咕”是圆滚滚的斑鸠,“啯啯——啯——咕”是抒情的布谷......童年便是这样,每日伏在柔软的棉质床单上,听鸟儿朗诵的交响诗,黄鹂是婉转往复的主唱,麻雀的啁啾是灵动的伴奏,布谷鸟是乐章结尾的注脚——这鸟儿被东风召集回来,自发组成的交响团,比得过任何人类的交响团。它们乐句明亮而质朴,有繁密有疏散,有俯冲有回落。这是无法替代的音乐教育,每年春归后,在这一方小院里,日日编排上演。小院儿里的春天,有些许浓,浓得碧沉沉,有些许淡,淡得亮晶晶。有声,声声雀跃,有色,处处新鲜。



差不多到了清明,春便彻底撇清与冬天的关系了,阳光给的慷慨奢侈,满目尽是新的,金灿灿的。花是新的,叶子是新的,枝条上溢出的绿是新的。泥是新的,虫是新的,母亲种下的小葱、香菜、西红柿、茄子是新的,甜是新的,苦也是新的。落在院中的雨是新的,雨后的天晴也是新的。檐牙跌落细密的雨珠,擦拭干净小院的台阶,也擦拭干净晨曦与暮色,把天地都擦拭得鲜美多汁。于是,清晨要吃的素面汤也是新的了。长出来的小葱,切细碎了,在朴素的面汤上一洒,热气烘出诱人的葱香来。隔壁家有棵香椿树,香椿芽长得正好的时候,阿姨会摘下许多,送家里来。中午那碗炸酱面,除了黄瓜豆芽,就会有新鲜的香椿沫沫,也算是“春日限定”了。晚上吃的槐花饼自然也是新的。胡同里的老槐树,高高大大,把树枝伸进它喜欢的人家里去。我攀上房顶,能伸手够到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像串在一起的爆大米花糖。摘下来仔细冲洗干净,与调好的面糊糊拌在一起,舀在平底锅上,摊成一张张槐花饼,坐在院子里,一边摊一边吃,能把天从亮的吃到暗下去。槐花的甜是新的,金银花的苦也是新的。院子里有一架金银花,长得很美,一到春天就疯长,母亲怕它碍了葡萄长,就总是修剪,我舍不得,那剪下来的枝条上还带着花苞呢!而且,我总觉得我对那株金银花有知遇之恩,那是我有一年春天跑到外面玩,把人家剪掉的花枝捡了回家——别说金银花了,后院那棵桃花,家里的狗,旺财,还有墙边立的木头架子,全是捡回来的。童年最乐于捡各种各样有用没用的东西,堆在院子里,把院子变成宝藏乐园。我喜欢金银花,同时又讨厌它,讨厌它的苦。妈妈总是把花摘来晒干,泡水让我喝,不准加糖——身体稍有不适,就要被勒令喝一杯金银花水,清清凉的苦味,喝完之后嘴里总有一股弥漫不散的涩。



除了金银花,春天还有各种各样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也是苦的。苦得大大方方,苦得不遮不掩,苦得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母亲自然是不会告诉我的,她总想方设法让我多吃一点。原谅一个学龄前儿童,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苦的菜,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苦的菜,都是家里长辈的挚爱。他们说,多吃点,去火,多吃点,清热——身上没有重担,亦不懂生活的孩子,每日登高爬低,上树下河,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什么就大喊,不高兴就痛哭,怎么会懂苦菜之味呢。等我懂得苦菜之味的那天,却早已离开那间小院,很久很久了。人似乎总会记得一些无足轻重的时刻。长大后,离开故乡,我总无端端地想起,想起小院儿那棵疯长的金银花,想起那棵不言不语的桃树,想起那扇旧旧的木门,想起木门上被虫啃噬过的孔洞。还会想起春天,小院的午后,亮堂堂的太阳,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给予恰到好处的温柔。我再也没在别处晒过那样的太阳,儿时的我,在这样的温柔中午睡,再醒来,惺忪之间,整个春日盈满整个房间,如今回想起来,连记忆都沁上了温柔的淡黄。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故乡便只有夏冬,再无春秋了呢?近些年,疲惫的工作不断挤压生活的空隙,好不容易有机会喘气,又赶上了疫情。我从电话里听到家乡的消息,房推倒了,墙拆了,建新的了,住楼房了,小区里有花园了,我的小院,却不知道去哪儿了。大学时读史铁生,他也同母亲曾搬离过儿时住的院子,许多年后,母亲去世,他还独自回去怀旧,想看看那个院子,看看母亲曾救回来的一株合欢是否还好。他写,“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一棵树,一片树影,一整个童年。读来叫人潸然。去年许多行业停摆,一位老友干脆辞职回了故乡,找个山里一个僻静所,买下一个院子。极少分享日常的她,从那时起开始积极发朋友圈:地面铺好了,过两天翻好土,就可以把苗苗载上了;从村民那里换来一块大石头,搬来放在海棠树下,拙朴有趣,哪天来了兴致,可以做一回湘云也未可知啊;今天搬了椅子,把天台收拾了一番,天气暖和了,可以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星星;家伙什都置办齐全啦,下个月可以把爸妈接过来一起住了;竟然有燕子来坐窝了!



花儿都开好了......花开,是春天的乡愁。童年那间小院,装满过去,也装着想要的将来。想要的将来,有无限的安全感,如同飞燕归巢的夜半呢喃;有细细的柔软,如同半亩方塘被春风搅开;有淡淡的香气,如同院子里的蔷薇盛开——一如昨日啊,一如当年坐在窗边守着春风听莺鸣的我们,在那方寸间的小院里蹦跶过童年与少年,尚不知这世界的美好,早已看遍。春天敲开小院的门,也不由分说地,把记忆的门也敲开了,童年的花香扑面而来。只盼未来,亦如旧时般,空谷放歌,田埂摇摆,看天井落雨,守一院花开,在无数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种一点念想,等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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