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诗

吴伟平

青瓦颂

花山

1

我用孤峰向一朵小花致意，

向和你相遇的清晨致意。

在江南，我将老死于一支碧绿的曲子。

——又像枯莲蓬插在瓶中。

2

这不是另外的地方。

——从未有过另一个如花妙处。

夕阳，可换小岛一枚。

爬行的螃蟹，

像件遗忘在水边的小事。

3

下了一阵雨，

衣襟如云片。

台风自海上来，

湖面，像一张用坏的毛边纸。

浆果沸腾。石狮饮下凉水，

饮下花岗岩心中的裂纹。

4

月亮不喜食肉者，

戏园里的椅子干干净净。

日出东山，枇杷熟于西市。

石床入水，木鱼上岸。

秋刀不识白刃，

千年大椿，对动物性的欢乐无心得。

5

庙小，佛是大的，

后园里，一只胡蜂有便便大腹。

枇杷小，语言小，

秋风、墙上的肖像是大的。

——唯这小小枇杷，

能治愈浩大北风的宿疾。

青瓦

——屋顶轻盈。

有种飞翔安慰着低处的天空。

坡度如倾斜梦境，

在苍穹高高的注视下，在回声般

正被庇护的空间中。

如果幸福易得，桃花水母就会浮出水面；

如果温暖恒久，陶瓮就会睡上一整个雨季。

在江南，小镇，是神的手艺，

廊柱来自山林，青瓦来自烈火，

而树叶里的雀舌，瓦垄间的小草，

无人深究它们来自哪里。

神话

1

连日暴雨，山洪

在溪涧里冲撞，像一群猛兽。

但溪边的美人靠不为所动。

饮酒的人，打糕的人，不为所动。

天井潮湿了些，但我们的幸福观不为所动。

石刻、木雕里，仙人在嬉戏。

为了某种纯粹的欢乐，

他们选择不改变，不停止，放弃了

对外界的感知。

2

窗口一直是个知情者。

只在有人去世时，低低的乐声

才能让人意识到告别。

鸟儿落在树上，灯笼挂在廊下，

西山上，夕阳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

低处的生活，恰恰是被眺望的生活。

有次在火车上，

望着窗外闪退的山河，

我想起古镇池塘里沸腾的星空，

想起那么多浩瀚的事，仅仅是

被收留在方寸之间的事。

3

痳石上，八仙遨游，

屏壁间，鱼龙互变。

——我们在生活中，又像在另外的生活中。

岁月蒙恩：我们活得很好，后代们

会活得更好。

抚摸木作，像抚摸更久远的岁月，直到

手指停在一个仙人的脸上——那脸，

五官已被锐器挖去。

“睡梦中总有人

把一把刀子递到你手中……”

有些暗夜，看守门户的山峰

如狮象，会发出低低、不安的咆哮。

——暴力在逡巡，寻找着目标，但只有

通过一群没有脸的神，

才能讲述家国的遭遇。讲述

被错过的历史：他们，一直滞留在

年代深处，替我们忍受着

莫名的狂热，和非人的寂静。

琴声

1

群鸟飞掠，树枝晃动，

又一个年代远去。

栀子花开，还俗的僧人是个好木匠。

桌子上，不倒翁在发呆。

——风，一旦被谱进曲子，

就会去触碰另外的空间。

两只小狮子在山墙上玩耍，忘了时间。

2

老街古旧，群山无言，睡莲

也在门海里醒来了。当我们

试图探究一座小镇最初的样子，

琴声，浪花一样卸去了码头的重量。

每当山洪暴发，大地震颤，镇子

仿佛瞬间就会被冲垮。

而在安谧的夜晚，月光浮动，

所有人的呼吸变轻，

石板、屋脊、合欢树，都在梦中。

这正是我们的小镇：仿佛一直在

一头怪兽的注视中。

但桥洞，会用优美的弧线吃掉洪水，

琴声，从某个房间传来，仿佛

事后之事，仿佛无名的神

一直跟随在身旁，而一截枯木在把它

收藏的情感还给人间。

沙头镇

1

青山平安，龙虎藏于古寺，

幸福的映象，是小镇上的一只梅花扣。

有人在整理红绸，手指

被风俗缠住；

花轿，是个失而复得的老故事。

2

最美莫过夏日，

海浪卷起，一层层……

心灵也曾这样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过登上高高山岩，

望着晨雾，望着远方，

看大海带着预感在排浪中奔波。

3

夕阳可入药，流水没有言辞。

瓦肆内，曾有个人歌唱，现在，

廊柱在回忆她的歌唱。

花瓣落向针尖，星空去而复返，

海滩上细沙无数。

4

红烛肥美，老家具有轻微的嗜睡症。

——多少福祉流动，

在岁月愈陷愈深的内部。

亘古春夜，风暴栖身于古谱

无人能解的残局中。

一天，又从颤动的镜面那里开始了。

轻寒中打开院门的，

是枯枝，和身段婀娜的少女。

晚祷

我爱你。这爱，是晚风的恩赐。

在秋天，在静静的小镇，

房屋的暗影像阵阵晚祷。

我知道的茫茫黄昏，

不如今天到来的这一个黄昏。

我知道世间那么多相爱的人，

不如我爱着的这一人。

我爱你，像月亮来到天空一角，

又像一只灯笼，照着

一小片墙壁：一粒火在纸中安坐，

笑声和身影互换了位置。

香樟树像种失传的信仰，

拱桥的圆像半圆，

我爱你，这爱，像井栏，像墙角的木梯，

像无数安静的、正一点点

放弃轮廓的事物。

临涣镇

灰灰的小镇，泛着暗淡光泽的

老街、土产、方言。

它也有古城墙、城隍庙、沉默的

运河，吵杂的

农贸市场，散发着

地摊儿味道的服装店。

唯老茶楼的暗黄桌椅、土瓷和粗砂，

有种褪尽了荣光的安宁。

从郡到县，再到一个小镇，

这倒退般的演进，需要一只火炉，

才能把方志里沉重的话题，

置换成茶汤的回味无穷。

清晨，门板卸下，大灶热气腾腾，

待到茶客满座，有人来唱坠子、拉魂腔。

有种欣悦，像耍碗，或耍手帕，从技艺

那紧张的连板里偷得悠闲。

琵琶、腔调，都是老的。

上面来人参观时，就编些新的小调。

望风采柳，水袖舒卷，

有个盲者的绝活是，掐一根竹篾当软弓，

让京胡发出了百鸟的鸣啭。

最欢乐的声音最偏执，

——仿佛我们拥有的，

仍是剔除了时间观的古老自然。

诗人简介

胡弦，诗人、散文家，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石雕与蝴蝶》、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现居南京。

拾壹月诗社